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蛙鸣斋书谈二则

 
来源:东坡赤壁诗词 栏目:期刊导读 时间:2021-03-22
 
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 夫子不语怪,亦未尝指之无怪。《史记》所称秦穆、赵简事,未可为无。文公件件要中鹄,把定执板,只要人说他是个圣人,并无一些破绽,所以做别人者人人不中他意,世间事事不称他心,无过中必求有过,谷里拣米,米里拣虫,只是张汤、赵禹伎俩。此不解东坡深。吹毛求疵,苛刻之吏,无过中求有过,暗昧之吏。极有布置而了无布置痕迹者,东坡千古一人而已。朱老议论乃是盲者摸索,拗者品评,酷者苛断。 庚子春,“冠魔”疫起武昌,宅家不外出,凡三十余日。 春夜漫长,灯下闲读。 阅明人徐青藤,读至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一章,感今世文风虚浮日盛,遂作书谈以记之。 文中朱子即朱熹,南宋著名理学家、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,“闽学派”旗帜人物,儒学集大成者,世尊为朱子,又或称为朱文公。在中国教育史上,朱熹的地位相当崇高,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、位列大成殿十二哲者,倍受儒教徒们推崇。 东坡是苏轼的号,读书人都知道他,北宋著名文学家、书法家、画家,“蜀学派”领袖人物,尊居唐宋八大家之列,诗(词)、书、画、文独步骚坛,代表了北宋文学艺术界的最高成就。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朱熹作为一代理学宗师,却对前辈苏轼的为人,特别是对他的文章,常常表示出诸多不屑,甚至给予严苛的批评。 追根溯源,祸起于“洛蜀党争”。 何为“洛蜀党争”? 北宋哲宗朝时,文坛有两大党派,一派以洛阳人程颢、程颐兄弟为代表,时人称之为“洛党”;另一派则以蜀人苏轼、苏辙兄弟为代表,被称之为“蜀党”。 考“洛蜀二党”,各领风骚,追随者不计其数。“洛党”拘泥于礼(理),坚守儒家正统思想,主张“不欲为闲言语”,援引古句“吟成五字句,用破一生心”,指责吟诗作画是浪费生命,连皇帝都要远离风花雪月,更不得亲近酒色。“蜀党”则比较自由,苏轼尤好风流词采,以为“世间乐事无逾于此者”,主张为人为文放纵心灵,随心率性“抒发情怀”。 总的说来,程颢、程颐严肃有余,完全没有幽默感,为人为文死板教条;苏轼、苏辙则颇多情趣,为人为文活色生香。 两派互不相让,彼此间针锋相对,最终导致大打出手,演绎为惨酷的政治斗争,“既交恶,其党迭相攻”。 到了南宋朱熹时,这朱老夫子秉执的理学,一脉相承于洛阳“二程”,也是个死板无趣的家伙,日常生活中古怪得很,连个玩笑都不会开,哪看得惯成天喝酒吃肉、滑稽多趣的苏轼呢? 呵呵,原来程颢、程颐是朱熹师傅,这就一点不奇怪了。师道尊严嘛,他要帮着先师骂政敌,自然是“见怪不怪,叫花儿牵口袋(装讨得的东西)”。 他骂得对吗? 在朱熹眼里,苏轼就不是玩意,动辄对其横挑鼻子竖挑眼,挖苦苏轼为人,虽给人感觉是个经学家,却很不纯粹,既喜佛学,又爱老庄,思想杂乱得很。又说他为文,好像在宣传儒道,其实更加不纯粹,只在意文章漂亮与否,专注于文采(词)飞扬,时常偏离儒家正道,打胡乱说一气。朱熹自诩为纯粹儒者,当然要把苏轼批倒批臭,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了。 这么说来,大家明白了吧?朱熹的所谓“文学批评”,实囿于门派之争,目的在于维护道统的纯洁性! 可惜,似他这般偏执的小肚肠,怎奈何得了天纵奇才的苏轼呢? 明人徐渭,字文长,号青藤,后世人谓之“青藤画派”鼻祖,与解缙、杨慎并称“明代三才子”。此人生性放荡不羁,看不惯朱熹胡说八道,便跑来为苏轼扎场子,痛痛快快大骂了一场。 徐渭对于宋人,最喜欢苏轼,在他心目中,苏仙不仅文章写得漂亮,为人尤其让人赏心悦耳。反之,他最讨厌的就是朱熹,认为这个朱“宗师”满嘴大道理,空话套话假话连篇,要人修什么身养什么性,容不得越“理”半步。更让人恶心的是,居然说什么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! 我的个天倌,人没有了欲念,活着还有什么意义?岂不成了行尸走肉! 真是奇哉怪也,朱熹不早死了吗,关徐渭什么事?飞叉叉跑来撒野骂街! 读者有所不知,这朱熹死了不假,可他的思想还活着,明朝历代的统治者,为了朱氏家天下的长治久安,就把老祖宗朱熹(顺便说一句,朱元璋很硬气,没有攀这祖宗)的理学思想,钦定为大明朝的官方思想,让这条无形的“政治麻绳”,死死勒住天下人的脖子,让军民人等喘不过气来。 尤为可恼的是,当时一大帮口是心非的伪(卫)道士、假道学,纷纷成了朱熹家的徒子徒孙,招摇撞骗于世,屁颠屁颠为朱天子(们)摇旗呐喊。 徐渭生性狷狂,实在看不下去了,他哪忍得了这口气?遂借题发挥大骂朱熹,明里写的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实则抨击身边的伪道士、假道学们“满口仁义道德,一肚子男盗女娼”! 少时读徐青藤,佩服他文意酣畅,感到特别地痛快。可是,今日读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却觉得不那么顺畅,前后文意虽然相通,文气却拦腰断了。 这是为什么呢? 徐渭有大才,观其诗、书、画三绝,挥毫泼墨一气呵成,文章如行云流水,莫不让人拍案称奇。此文却出现“断气”,实在令人匪夷所思。 笔者懒于学问,读书却喜钻牛角尖,虽然不求甚解,疑惑总是要弄明白的。遂在书斋内翻箱倒柜,找来《青藤书屋文集》(商务印书局,1960年仿明版),两相对比后才发现,原来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本是两个独立的章节,分别驳斥朱熹批评苏轼文章的两个观点,不知《徐渭集》(中华书局,1999年版)出于什么目的,竟将两者合二为一了。 原来是这样,难怪文气拦腰断了。 暂不管文气连贯否,且说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前后文句(内容)虽有些重复,但大意却很明白,朱熹批评苏轼文章,主要集中在这两点上(详见《朱子语类》,徐文未列出):一是批评苏轼好谈怪异,二是批评苏轼文章无“布置”(结构)。 徐渭为人为文不拘一格,却是个很懂道理的人,而且道理讲得溜顺,且看他如何反驳朱熹。 先驳第一条。 开篇即言道:“夫子不语怪,亦未尝指之无怪。《史记》所称秦穆、赵简事,未可为无。” 是哈,你朱熹不是自诩纯粹儒者吗?那么好嘛,咱就先抬出你的“至圣先师”孔夫子,看他老先生是啥态度。 读书人都知道《论语》有所谓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。是的,孔圣人是不说怪异的事,可他老人家那么多的语录,也没有说世界上没有怪异事嘛。 嘿嘿,朱“大宗师”咋说,傻眼了吧? 莫忙莫忙,还有呢。 徐渭一点也不着急,紧接着又打出一张好牌,抬出个太史公来。 太史公是谁啊?“历史之父”哒嘛,又是一个了不起的牛人! 司马迁著《史记》大大有名,肯定不会打胡乱说的,他老先生秉笔写史,天下人都知道。《史记》里所录述的秦穆公、赵简子的灵怪事,你朱熹能否认它是假的吗? 哈哈,司马迁记载了啥,让徐渭这么理直气壮? 原来,司马迁在《史记》记载:“赵简子疾,五日不知人……居二日半,简子寤。……在昔秦穆公尝如此,七日而寤。” 更不可思议的是,秦穆公、赵简子“不知人”的几天里,都听到了天空飘荡着美妙的仙乐…… 嘿嘿,请问朱“大宗师”,这算不算怪异事? 如果不算,就是否定先贤,你还好意思自诩纯粹儒者吗?如果算是怪异事,你就更不应该了,怎么会胡乱批评苏大学士“好谈怪异”呢? 所以哈,不论是先贤还是后生,都有好奇猎异之心,是正常人的正常思维嘛,你批评苏大学士好谈怪异,就是“灭人欲”的无端指责! 再驳第二条。 徐渭更加不留情面,直接了当痛斥朱熹道:“此不解东坡深!” 苏轼作文没有布置吗?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,只是你朱“大宗师”太过死板教条,不知道苏大学士作文之妙!他老人家的文章极有布置,却看不出来丝毫的布置痕迹,这才是文章大家应有的手段——“东坡千古一人而已”! 哎哟哟,你看你朱“大宗师”,算哪根葱嘛,只会在框框套套里做文章,看不到东坡先生文章布置的巧妙,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懂“化有形于无形”,竟然吃苞谷馍馍张口黄,真是没有见识的蠢货! 徐渭骂完了? 文章写到这里,他当然骂完了,直斥朱熹评苏轼文章,简直就是“盲者摸索,拗者品评,酷者苛断”。 然而且慢,就这么完了,这篇书谈(笔记)写来还有何意义? 对于明人,笔者个人偏好,最喜欢的不是解缙,也非杨慎,更不是李东阳、李攀龙之流,而是满身山野气的徐渭。 徐文长为人为文,“率性而为,趣味盎然,蓬勃而有生气”。他两只鼻孔朝天,更加口无遮拦,眼里没有“天王老子”,只有民间百姓疾苦;笔下没有俗流,只有人性光芒;胸中没有尘埃,只有日月山川……是世上少有的“真我”,更是少有的奇男儿、大丈夫! 读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别以为徐渭在发癫,专门和朱熹争论苏轼文章的优劣,如果这么认为的话,是我们没有读懂青藤先生的一片苦心。 徐青藤著作此文,旨在借题抨击时弊。 客观地说,朱熹能享祀孔庙,自有他出类拔萃之处,关于这一点,因不在本文叙述范围内,故不予展开述说。 准确地讲,朱熹是一个儒者,他古板而刻薄,极力把儒学理论严密化和精细化,对历史上许多他认为不纯粹的儒者(并非只针对苏轼),都进行过严厉的批评。因此,在南宋朝中后期,朱熹理学思想已引起了统治者的重视。尤其到了明季,朱子学说正式登堂入室,成了儒家学说的正宗,也成了统治者奴役人民的精神枷锁。 徐渭作为在野人士,很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,设若任这种思潮泛滥,哪里还有人性(自由)可言?他生性率直,思想自由,不受任何羁绊,特别反感迂腐的儒学,时常在公开场合大声疾呼,斥之为陈词滥调“俗套子”! 于是乎,徐渭公开批判朱熹,斥责他一心只要做圣人,且决意不让所有人好过,看天下人人人不中他意,观世间事事事不称他心! 如此大胆的言论,真是惊世骇俗了! 徐渭目无王法,胆敢蔑视皇权,不把朝廷钦定的偶像朱文公(文是朱熹谥号)放在眼里,反而将其比喻成汉代的酷吏张汤、赵禹,专会罗织莫须有的罪名,“无过中必求有过,谷里拣米,米里拣虫”,甚至斥其为“吹毛求痴,苛刻之吏,无过中求有过,暗昧之吏”。 通读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徐渭反反复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 这层意思可不简单,它反映出了明朝中后期,士大夫们尤其是在野的文人们,普遍存在的一种自由倾向,他们追求个人生活享受,要求承认“发扬个性、独立思考、自由选择生活方式”的权利。 直到这个时候,我们终于明白,徐渭为何要将两则独立的文章,颠三倒四组合在一起,构成一篇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了。 徐渭天不怕地不怕,可他怕统治者抓辫子,让他去坐“文字狱”,那不比死还可怕吗?! 有明一代,才子辈出,大多数人锦衣玉食,往往明哲保身,能如徐渭者,实在少之又少。 通观大明一朝,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一文,是较早公开表示唾弃朱子学说、打破思想禁锢的文章,虽然说得较为隐晦(故意颠三倒四),却是正面的猛烈批判,从文中尖刻的语气和憎恶的情绪看,可以窥见作者的真心意和真性情。 读徐渭的文章,大都看似随随便便,其实颇为讲究,语言都很有情趣,满纸充盈着灵动和生气,常常让人眼睛一亮,忍不住发出会心一笑。 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则不同,只是一味地讥讽嘲笑,语言直来直去,语气坚硬而尖锐。然而,细嚼慢咽后,方知其中奥妙,思想敏锐,性情彰显无遗,让人思之甚深。 《叶子肃诗序》 人有学为鸟言者,其音则鸟也,而性则人也;鸟有学人言者,其音则人也,而性则鸟也。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?今之为诗者,何以异于是?不出于己之所自得,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,曰某篇是某体,某篇则否;某句似某人,某句则否,此虽极工逼肖,而已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。若吾友子肃之诗,则不然。其情坦以直,故语无晦;其情散以博,故语无拘;其情多喜而少忧,故语虽苦而能遣:其情好高而耻下,故语虽俭而实丰。盖所谓出于己之所自得,而不窃于人之所尝言者也。就其所自得,以论其所自鸣,规其微疵,而约于至纯,此则渭之所献于子肃者也。若曰某篇不似某体,某句不似某人,是乌知子肃者哉? 大明一朝出才子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 在徐渭生活的年代,明朝的骚坛尤为热闹,前七子喧嚣于前,以李梦阳、何景明为标杆;后七子鼓噪于后,以李攀龙、王世贞为翘楚。数十百人争奇斗艳,你方唱罢我登场,好戏连台,闹麻麻欢喜得紧。 叶子肃是谁? 别说普通人不知道,就是啃过明史的读书人,恐怕也未必就知道。查阅《历代诗话》及《历代诗话续编》,二者皆不载,难怪今人不熟悉他了。 据考,元末明初之际,有一个叫张宪的诗人,和叶子肃交情甚笃,他曾经作过一首五律《取青楼夜饮戏叶子肃》,诗云:“酒令传觞急,灯花啮烛低。山人清似水,老子醉如泥。天黑月坠地,水寒星在溪。犹吹赤蹄纸,照道画楼西。” 有明一朝,文人多有狎妓之风,如大名士屠隆就因眠花宿柳,而染疾卧病在家不肯示人。另一大名士汤显祖知道后,急忙寄去诗稿加以劳问。二人是至交好友,屠隆生病在家,汤显祖寄诗慰藉,原本是件十分正常的事。偏偏屠隆所患之病,并非人们常见的伤风感冒,而是难以启齿的花柳病! 汤显祖倒很洒脱,所寄之诗题为《长卿苦情寄之疡,筋骨段坏,号痛不可忍。教令阖舍念观世音稍定,戏寄十绝》。长卿是屠隆的字,所谓的“情寄之疡”,即当时文人对梅毒的雅称。从诗题略显调侃来看,性病应是当时社会的常见病,文人雅士们见怪不怪,所以汤显祖既未感到惊讶,也不认为有何难堪,有的倒是朋友间的戏谑。 呵呵,赠诗调侃,不以为耻,反而引为时尚,大明社会风气这么开放,倒着实让人佩服。 由此可以想见,叶子肃不是普通人,在当时的江湖(骚坛)上,必定也是个风流名士,要不年愈古稀的大诗人张宪,也不会作这么一首《取青楼夜饮戏叶子肃》,去取笑他喝花酒的事了。 徐渭眼高于顶,向来看不起人,时人称赞他“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……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,文长皆叱而奴之”。 好一个“叱而奴之”! 这一句赞语,有雷霆千钧之力,顶得上千百声喝彩,万千句颂词。 是啊,徐文长的眼光极高,连当时的骚坛坛主都不放在眼里,像对待奴才一样呼来喝去,随意叱斥谩骂羞辱。谁曾想,就是这么一位大狂人,却肯放下身段,为叶子肃的诗集作序,这叶子肃还是凡品吗? 或许人们会说,叶子肃是他好朋友,为好朋友涂脂抹粉,也是人之常情哈。 此言差矣。 徐渭何许人也?对他稍有了解的人,都知道此公性情狷介,一生不媚权贵,对人对事只说实讲真,绝不会有半点巧言令色。因此,他不可能托不开情面,也绝无可能会为叶子肃涂脂抹粉! 设若不信,且看《叶子肃诗序》,通篇可有一句媚语?可有过誉的废话套话? 我们没有读过叶子肃的诗,也就没有发言权评说其优劣,只能跟着徐渭之笔,在字里行间去领悟了。 那么,在这篇《叶子肃诗序》里,徐渭究竟说了些什么?他又想表达怎样的思想情感呢? 当其时,以李梦阳、何景明为首的“前七子”,和以李攀龙、王世贞为首的“后七子”,虽彼此间的文学理论、创作风格各不相同,但他们有一共同点却是高度一致,都主张学诗必须“师古”,即从古代最上乘的诗品入手,把握前人的规度,模拟先贤的气韵格调,经千锤百炼后,从中脱化出自己的东西来。 客观上讲,这种“师古”的学习法,不能说它有什么错,自从有文字以来,师者都这么“传道”,至今我们仍在这么教育孩子们。 可是,这种古板的学习方法,到了大量没有才气的文人手里,就把本该率性而为的创作,变成了小孩子一笔一画的描红,比着箍箍去买鸭蛋的“临帖”了。这么“创作”出来的诗,还有一点灵性吗?岂不成了毫无生气的“僵尸”! 于是乎,在徐渭老先生的身边,甚至整个大明王朝骚坛上,无数头顶冒着骚气的诗人们,最终形成了一股浅薄、粗俗、糜烂的风气(文风),即徐文长所言的“某篇似某体,某句似某人”。这种呆板教条的框框套套,不仅成了论诗的诗评家(也许还有作诗序者)最常用的标配评语,也成了评诗的最高赞语。 是啊,某诗人“临帖”临得妙极了,竟然有太白之风,又或有子美之体,那还不牛哄哄的吗?当然要被人捧上天,至少弄个作协副主席当当! 老实说,文学评论的问题,讨论起来很复杂,往往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关键看话筒掌握在谁手里。 有了话语权,胡言乱语也是理;没有话语权,有理也是打胡乱说。 真是这样吗?从古至今,大抵如是。 徐渭却不依教,你说你有理,老子偏要打你脸,褪掉木胎泥塑的神光! 且看,青藤先生撇开一切,直接用一个比喻开篇,开门见山提出自己的论点,马上就击中了“神们”的软肋:诗歌的本质不是别的,旨在表示(达)作者的“性”,创作者必须出于真情实感,切忌无病呻吟瞎哼哼,只有这样的诗歌创作,才能够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(貌),而不是前人规度好了的“体”和“格”。否则,不论你向哪位先贤学习(模仿),也不论你多么刻苦用功地学习,哪怕学到了“极工逼肖”,也只不过是鸟作人语,没有丝毫的价值可言。 哈哈,“临帖”作诗,就是不说人话的鸟语,古今诗坛何其多矣! 话说得直接了当,毫不遮遮掩掩,似这等胆豪的行径,惟徐青藤一人敢为。 话不丑,理亦端,对于诗人而言,却是至理名言。 从古至今,在中国传统(古典)文学批评中,我们常常见到的是什么?听到的又是什么呢?不外乎这合不合“体”,那越没越“规”。评论家们个个道貌岸然,热衷于什么是最好的“规范”,辩论着什么是最好的“标准”,总希望建立一种通行的范本,让诗人们去照本宣科,从而“倒模”出一批又一批“不朽的文学家”来! 诚然,人们需要大量读书,需要向先贤们学习,推崇、借鉴某些典范,是充实、完善自我必不可少的一环。但是,今天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,早已不是先贤们的“现实生活”了,而且每个人的经历也完全不同,尤其是个人活生生的情感、无限丰富的内心世界,岂能千篇一律画地为牢,用一个“模子”倒出来呢? 真正的艺术大师,真正的文学创作,只能是天马行空,独抒己见。每一个创作者,都必须从自身的现实感受、真实的内心世界出发,发乎情不拘于礼(理),才能够创作出超越前人的佳品,诗歌才会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景象,诗苑(骚坛)才可能“百花齐放”。 前后七子风头正劲,喧嚣着整个大明文学界,他们倡导的文风盛极一时,普天下的文人趋之若鹜。 在这个时候,徐渭勇敢地站了出来,登高振臂一呼,旗帜鲜明地主张张扬个性,从根本上提出了截然对立的观点,他所倡导的文学观,充分展示了“个性、天趣、率直”的精神实质,成了晚明公安派文学的先导,对明末清初涌现出的大量“独抒性灵、不拘格套”的小品文,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。 这是一篇诗集序吗? 当然是,而且是一篇了不起的诗序,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 往深层次说,徐渭崇尚自由,他为叶子肃诗集作序,不是为了序而序,而是表达了一种思想,这种思想就是个性解放,是明中叶在野文人已出现的一种思潮,也是对前后七子古板的文学创作理念提出的批评,对文学创作者提出的要求。 其实,当时的大明王朝,不仅仅是在野文人雅士,就连身居庙堂的官员们,也萌芽了这种思想。著名的心学大师、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王阳明,晚年官居南京兵部尚书、都察院左都御史,就站在哲学认识论的层面,强调了自我意志的重要性,他曾经这么说道:“夫学贵得之心;求之于心而非也,虽其言之出于孔子,不敢以为是也。” 可以批评孔夫子,可以否定至圣先师的语录,作为儒道的徒子徒孙,王阳明可谓千古一人而矣。 王阳明是大儒,他所创立的心学,源于孔孟之道不假,但他的成就不在于继承,而在于创新和发展,发扬光大了前人陆九渊倡导的“心即是理”的思想,反对程颐、朱熹等人通过事事物物追求“至理”的“格物致知”的方法,认为“事理无穷无尽,格之则未免烦累”,故而提倡“致良知”,从自己内心深处去寻找“理”。 因此,王阳明认为:“理”的根全在于人“心”,“理”化生宇宙天地万物,人心秉其精要,这就是理之所在。 在知与行的关系上,王阳明则强调“既要知,更要行”,知中有行,行中有知,二者互为表里,不可分离。用湘人毛泽东的话说,即那句著名的语录:“从实践中来,到实践中去。” 知必然要表现为行,不行而“得到”的所谓“知”,则不能算是真知(理)。拿今天的话来说,就是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。 王阳明了不得,他创立的阳明学(又称王学、心学),虽源于孔孟之道的孟子,但却是他创新发展的儒家学说,后来传到了朝鲜、日本,对东亚文化影响巨大。 徐渭生性疏狂,向来眼高于顶,却一直推崇王阳明的思想,可以说是他最忠实的信徒。只是在表达方式上,少了王尚书的诸多顾忌,表现得更加单纯和直接。 这就是野路子,实在野得可爱。与在朝者的最大区别是,不受任何羁绊,没有思想上的框框套套。 有鉴于此,徐渭认为,“真我”才是生存的本身,也是文学创作的“本身”。他甚至大胆撰写文章,公开否认“圣人”具有高出常人的价值,认为真正理想的政治,就应该承认人性,更要顺应每个人特殊而独有的个性。 由此推演开来,将这样的认识用于文学创作,就得出了临帖的假文学(鸟言)与独创的真文学(人言)的区别。 对于叶子肃的诗集,徐渭也给予了充分肯定,认为好友的诗说的人话(人言),是真文学:他的作品情感坦荡而直率,所以语言虽然苦涩也能抒发;他的作品情感追求高尚而以卑下为耻,所以语言即使很简略而含义却很丰富。 这就是叶子肃的诗,是出于他自己的“知行”,是他本人独有的体会和感悟,而不是临帖前人,也不是剽窃前人已有的东西! “就其所自得,以论其所自鸣,规其微疵,而约于至纯,此则渭之所献于子肃者。” 说得真好啊,可谓语重心长。 徐渭实在可爱极了,他要对叶子肃说的话,哪怕是揭短曝丑的话,也决不碍口饰羞、掖着藏着,归纳起来就一个意思:写诗必须是“自得”、“自鸣”,只有说出自己独特的感受(自得),从而发出自己独有的声音(自鸣),哪怕有这样或那样的“微疵”,也不值得大惊小怪,只需要在今后的创作中,不断地加以改正和完善,就一定能创作出至纯至美的好作品! 这还不算完,徐渭最后说道,假如我说他某篇不像某体,某句不像某人的作品,这怎么算得上理解了叶子肃呢? 真友谊,好诗序,读后受益良多! 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夫子不语怪,亦未尝指之无怪。《史记》所称秦穆、赵简事,未可为无。文公件件要中鹄,把定执板,只要人说他是个圣人,并无一些破绽,所以做别人者人人不中他意,世间事事不称他心,无过中必求有过,谷里拣米,米里拣虫,只是张汤、赵禹伎俩。此不解东坡深。吹毛求疵,苛刻之吏,无过中求有过,暗昧之吏。极有布置而了无布置痕迹者,东坡千古一人而已。朱老议论乃是盲者摸索,拗者品评,酷者苛断。——《徐渭集》庚子春,“冠魔”疫起武昌,宅家不外出,凡三十余日。春夜漫长,灯下闲读。阅明人徐青藤,读至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一章,感今世文风虚浮日盛,遂作书谈以记之。文中朱子即朱熹,南宋著名理学家、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,“闽学派”旗帜人物,儒学集大成者,世尊为朱子,又或称为朱文公。在中国教育史上,朱熹的地位相当崇高,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、位列大成殿十二哲者,倍受儒教徒们推崇。东坡是苏轼的号,读书人都知道他,北宋著名文学家、书法家、画家,“蜀学派”领袖人物,尊居唐宋八大家之列,诗(词)、书、画、文独步骚坛,代表了北宋文学艺术界的最高成就。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朱熹作为一代理学宗师,却对前辈苏轼的为人,特别是对他的文章,常常表示出诸多不屑,甚至给予严苛的批评。追根溯源,祸起于“洛蜀党争”。何为“洛蜀党争”?北宋哲宗朝时,文坛有两大党派,一派以洛阳人程颢、程颐兄弟为代表,时人称之为“洛党”;另一派则以蜀人苏轼、苏辙兄弟为代表,被称之为“蜀党”。考“洛蜀二党”,各领风骚,追随者不计其数。“洛党”拘泥于礼(理),坚守儒家正统思想,主张“不欲为闲言语”,援引古句“吟成五字句,用破一生心”,指责吟诗作画是浪费生命,连皇帝都要远离风花雪月,更不得亲近酒色。“蜀党”则比较自由,苏轼尤好风流词采,以为“世间乐事无逾于此者”,主张为人为文放纵心灵,随心率性“抒发情怀”。总的说来,程颢、程颐严肃有余,完全没有幽默感,为人为文死板教条;苏轼、苏辙则颇多情趣,为人为文活色生香。两派互不相让,彼此间针锋相对,最终导致大打出手,演绎为惨酷的政治斗争,“既交恶,其党迭相攻”。到了南宋朱熹时,这朱老夫子秉执的理学,一脉相承于洛阳“二程”,也是个死板无趣的家伙,日常生活中古怪得很,连个玩笑都不会开,哪看得惯成天喝酒吃肉、滑稽多趣的苏轼呢?呵呵,原来程颢、程颐是朱熹师傅,这就一点不奇怪了。师道尊严嘛,他要帮着先师骂政敌,自然是“见怪不怪,叫花儿牵口袋(装讨得的东西)”。他骂得对吗?在朱熹眼里,苏轼就不是玩意,动辄对其横挑鼻子竖挑眼,挖苦苏轼为人,虽给人感觉是个经学家,却很不纯粹,既喜佛学,又爱老庄,思想杂乱得很。又说他为文,好像在宣传儒道,其实更加不纯粹,只在意文章漂亮与否,专注于文采(词)飞扬,时常偏离儒家正道,打胡乱说一气。朱熹自诩为纯粹儒者,当然要把苏轼批倒批臭,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了。这么说来,大家明白了吧?朱熹的所谓“文学批评”,实囿于门派之争,目的在于维护道统的纯洁性!可惜,似他这般偏执的小肚肠,怎奈何得了天纵奇才的苏轼呢?明人徐渭,字文长,号青藤,后世人谓之“青藤画派”鼻祖,与解缙、杨慎并称“明代三才子”。此人生性放荡不羁,看不惯朱熹胡说八道,便跑来为苏轼扎场子,痛痛快快大骂了一场。徐渭对于宋人,最喜欢苏轼,在他心目中,苏仙不仅文章写得漂亮,为人尤其让人赏心悦耳。反之,他最讨厌的就是朱熹,认为这个朱“宗师”满嘴大道理,空话套话假话连篇,要人修什么身养什么性,容不得越“理”半步。更让人恶心的是,居然说什么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!我的个天倌,人没有了欲念,活着还有什么意义?岂不成了行尸走肉!真是奇哉怪也,朱熹不早死了吗,关徐渭什么事?飞叉叉跑来撒野骂街!读者有所不知,这朱熹死了不假,可他的思想还活着,明朝历代的统治者,为了朱氏家天下的长治久安,就把老祖宗朱熹(顺便说一句,朱元璋很硬气,没有攀这祖宗)的理学思想,钦定为大明朝的官方思想,让这条无形的“政治麻绳”,死死勒住天下人的脖子,让军民人等喘不过气来。尤为可恼的是,当时一大帮口是心非的伪(卫)道士、假道学,纷纷成了朱熹家的徒子徒孙,招摇撞骗于世,屁颠屁颠为朱天子(们)摇旗呐喊。徐渭生性狷狂,实在看不下去了,他哪忍得了这口气?遂借题发挥大骂朱熹,明里写的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实则抨击身边的伪道士、假道学们“满口仁义道德,一肚子男盗女娼”!少时读徐青藤,佩服他文意酣畅,感到特别地痛快。可是,今日读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却觉得不那么顺畅,前后文意虽然相通,文气却拦腰断了。这是为什么呢?徐渭有大才,观其诗、书、画三绝,挥毫泼墨一气呵成,文章如行云流水,莫不让人拍案称奇。此文却出现“断气”,实在令人匪夷所思。笔者懒于学问,读书却喜钻牛角尖,虽然不求甚解,疑惑总是要弄明白的。遂在书斋内翻箱倒柜,找来《青藤书屋文集》(商务印书局,1960年仿明版),两相对比后才发现,原来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本是两个独立的章节,分别驳斥朱熹批评苏轼文章的两个观点,不知《徐渭集》(中华书局,1999年版)出于什么目的,竟将两者合二为一了。原来是这样,难怪文气拦腰断了。暂不管文气连贯否,且说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前后文句(内容)虽有些重复,但大意却很明白,朱熹批评苏轼文章,主要集中在这两点上(详见《朱子语类》,徐文未列出):一是批评苏轼好谈怪异,二是批评苏轼文章无“布置”(结构)。徐渭为人为文不拘一格,却是个很懂道理的人,而且道理讲得溜顺,且看他如何反驳朱熹。先驳第一条。开篇即言道:“夫子不语怪,亦未尝指之无怪。《史记》所称秦穆、赵简事,未可为无。”是哈,你朱熹不是自诩纯粹儒者吗?那么好嘛,咱就先抬出你的“至圣先师”孔夫子,看他老先生是啥态度。读书人都知道《论语》有所谓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。是的,孔圣人是不说怪异的事,可他老人家那么多的语录,也没有说世界上没有怪异事嘛。嘿嘿,朱“大宗师”咋说,傻眼了吧?莫忙莫忙,还有呢。徐渭一点也不着急,紧接着又打出一张好牌,抬出个太史公来。太史公是谁啊?“历史之父”哒嘛,又是一个了不起的牛人!司马迁著《史记》大大有名,肯定不会打胡乱说的,他老先生秉笔写史,天下人都知道。《史记》里所录述的秦穆公、赵简子的灵怪事,你朱熹能否认它是假的吗?哈哈,司马迁记载了啥,让徐渭这么理直气壮?原来,司马迁在《史记》记载:“赵简子疾,五日不知人……居二日半,简子寤。……在昔秦穆公尝如此,七日而寤。”更不可思议的是,秦穆公、赵简子“不知人”的几天里,都听到了天空飘荡着美妙的仙乐……嘿嘿,请问朱“大宗师”,这算不算怪异事?如果不算,就是否定先贤,你还好意思自诩纯粹儒者吗?如果算是怪异事,你就更不应该了,怎么会胡乱批评苏大学士“好谈怪异”呢?所以哈,不论是先贤还是后生,都有好奇猎异之心,是正常人的正常思维嘛,你批评苏大学士好谈怪异,就是“灭人欲”的无端指责!再驳第二条。徐渭更加不留情面,直接了当痛斥朱熹道:“此不解东坡深!”苏轼作文没有布置吗?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,只是你朱“大宗师”太过死板教条,不知道苏大学士作文之妙!他老人家的文章极有布置,却看不出来丝毫的布置痕迹,这才是文章大家应有的手段——“东坡千古一人而已”!哎哟哟,你看你朱“大宗师”,算哪根葱嘛,只会在框框套套里做文章,看不到东坡先生文章布置的巧妙,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懂“化有形于无形”,竟然吃苞谷馍馍张口黄,真是没有见识的蠢货!徐渭骂完了?文章写到这里,他当然骂完了,直斥朱熹评苏轼文章,简直就是“盲者摸索,拗者品评,酷者苛断”。然而且慢,就这么完了,这篇书谈(笔记)写来还有何意义?对于明人,笔者个人偏好,最喜欢的不是解缙,也非杨慎,更不是李东阳、李攀龙之流,而是满身山野气的徐渭。徐文长为人为文,“率性而为,趣味盎然,蓬勃而有生气”。他两只鼻孔朝天,更加口无遮拦,眼里没有“天王老子”,只有民间百姓疾苦;笔下没有俗流,只有人性光芒;胸中没有尘埃,只有日月山川……是世上少有的“真我”,更是少有的奇男儿、大丈夫!读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别以为徐渭在发癫,专门和朱熹争论苏轼文章的优劣,如果这么认为的话,是我们没有读懂青藤先生的一片苦心。徐青藤著作此文,旨在借题抨击时弊。客观地说,朱熹能享祀孔庙,自有他出类拔萃之处,关于这一点,因不在本文叙述范围内,故不予展开述说。准确地讲,朱熹是一个儒者,他古板而刻薄,极力把儒学理论严密化和精细化,对历史上许多他认为不纯粹的儒者(并非只针对苏轼),都进行过严厉的批评。因此,在南宋朝中后期,朱熹理学思想已引起了统治者的重视。尤其到了明季,朱子学说正式登堂入室,成了儒家学说的正宗,也成了统治者奴役人民的精神枷锁。徐渭作为在野人士,很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,设若任这种思潮泛滥,哪里还有人性(自由)可言?他生性率直,思想自由,不受任何羁绊,特别反感迂腐的儒学,时常在公开场合大声疾呼,斥之为陈词滥调“俗套子”!于是乎,徐渭公开批判朱熹,斥责他一心只要做圣人,且决意不让所有人好过,看天下人人人不中他意,观世间事事事不称他心!如此大胆的言论,真是惊世骇俗了!徐渭目无王法,胆敢蔑视皇权,不把朝廷钦定的偶像朱文公(文是朱熹谥号)放在眼里,反而将其比喻成汉代的酷吏张汤、赵禹,专会罗织莫须有的罪名,“无过中必求有过,谷里拣米,米里拣虫”,甚至斥其为“吹毛求痴,苛刻之吏,无过中求有过,暗昧之吏”。通读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,徐渭反反复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这层意思可不简单,它反映出了明朝中后期,士大夫们尤其是在野的文人们,普遍存在的一种自由倾向,他们追求个人生活享受,要求承认“发扬个性、独立思考、自由选择生活方式”的权利。直到这个时候,我们终于明白,徐渭为何要将两则独立的文章,颠三倒四组合在一起,构成一篇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了。徐渭天不怕地不怕,可他怕统治者抓辫子,让他去坐“文字狱”,那不比死还可怕吗?!有明一代,才子辈出,大多数人锦衣玉食,往往明哲保身,能如徐渭者,实在少之又少。通观大明一朝,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一文,是较早公开表示唾弃朱子学说、打破思想禁锢的文章,虽然说得较为隐晦(故意颠三倒四),却是正面的猛烈批判,从文中尖刻的语气和憎恶的情绪看,可以窥见作者的真心意和真性情。读徐渭的文章,大都看似随随便便,其实颇为讲究,语言都很有情趣,满纸充盈着灵动和生气,常常让人眼睛一亮,忍不住发出会心一笑。《评朱子论东坡文》则不同,只是一味地讥讽嘲笑,语言直来直去,语气坚硬而尖锐。然而,细嚼慢咽后,方知其中奥妙,思想敏锐,性情彰显无遗,让人思之甚深。《叶子肃诗序》人有学为鸟言者,其音则鸟也,而性则人也;鸟有学人言者,其音则人也,而性则鸟也。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?今之为诗者,何以异于是?不出于己之所自得,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,曰某篇是某体,某篇则否;某句似某人,某句则否,此虽极工逼肖,而已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。若吾友子肃之诗,则不然。其情坦以直,故语无晦;其情散以博,故语无拘;其情多喜而少忧,故语虽苦而能遣:其情好高而耻下,故语虽俭而实丰。盖所谓出于己之所自得,而不窃于人之所尝言者也。就其所自得,以论其所自鸣,规其微疵,而约于至纯,此则渭之所献于子肃者也。若曰某篇不似某体,某句不似某人,是乌知子肃者哉?——《徐渭集》大明一朝出才子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在徐渭生活的年代,明朝的骚坛尤为热闹,前七子喧嚣于前,以李梦阳、何景明为标杆;后七子鼓噪于后,以李攀龙、王世贞为翘楚。数十百人争奇斗艳,你方唱罢我登场,好戏连台,闹麻麻欢喜得紧。叶子肃是谁?别说普通人不知道,就是啃过明史的读书人,恐怕也未必就知道。查阅《历代诗话》及《历代诗话续编》,二者皆不载,难怪今人不熟悉他了。据考,元末明初之际,有一个叫张宪的诗人,和叶子肃交情甚笃,他曾经作过一首五律《取青楼夜饮戏叶子肃》,诗云:“酒令传觞急,灯花啮烛低。山人清似水,老子醉如泥。天黑月坠地,水寒星在溪。犹吹赤蹄纸,照道画楼西。”有明一朝,文人多有狎妓之风,如大名士屠隆就因眠花宿柳,而染疾卧病在家不肯示人。另一大名士汤显祖知道后,急忙寄去诗稿加以劳问。二人是至交好友,屠隆生病在家,汤显祖寄诗慰藉,原本是件十分正常的事。偏偏屠隆所患之病,并非人们常见的伤风感冒,而是难以启齿的花柳病!汤显祖倒很洒脱,所寄之诗题为《长卿苦情寄之疡,筋骨段坏,号痛不可忍。教令阖舍念观世音稍定,戏寄十绝》。长卿是屠隆的字,所谓的“情寄之疡”,即当时文人对梅毒的雅称。从诗题略显调侃来看,性病应是当时社会的常见病,文人雅士们见怪不怪,所以汤显祖既未感到惊讶,也不认为有何难堪,有的倒是朋友间的戏谑。呵呵,赠诗调侃,不以为耻,反而引为时尚,大明社会风气这么开放,倒着实让人佩服。由此可以想见,叶子肃不是普通人,在当时的江湖(骚坛)上,必定也是个风流名士,要不年愈古稀的大诗人张宪,也不会作这么一首《取青楼夜饮戏叶子肃》,去取笑他喝花酒的事了。徐渭眼高于顶,向来看不起人,时人称赞他“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……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,文长皆叱而奴之”。好一个“叱而奴之”!这一句赞语,有雷霆千钧之力,顶得上千百声喝彩,万千句颂词。是啊,徐文长的眼光极高,连当时的骚坛坛主都不放在眼里,像对待奴才一样呼来喝去,随意叱斥谩骂羞辱。谁曾想,就是这么一位大狂人,却肯放下身段,为叶子肃的诗集作序,这叶子肃还是凡品吗?或许人们会说,叶子肃是他好朋友,为好朋友涂脂抹粉,也是人之常情哈。此言差矣。徐渭何许人也?对他稍有了解的人,都知道此公性情狷介,一生不媚权贵,对人对事只说实讲真,绝不会有半点巧言令色。因此,他不可能托不开情面,也绝无可能会为叶子肃涂脂抹粉!设若不信,且看《叶子肃诗序》,通篇可有一句媚语?可有过誉的废话套话?我们没有读过叶子肃的诗,也就没有发言权评说其优劣,只能跟着徐渭之笔,在字里行间去领悟了。那么,在这篇《叶子肃诗序》里,徐渭究竟说了些什么?他又想表达怎样的思想情感呢?当其时,以李梦阳、何景明为首的“前七子”,和以李攀龙、王世贞为首的“后七子”,虽彼此间的文学理论、创作风格各不相同,但他们有一共同点却是高度一致,都主张学诗必须“师古”,即从古代最上乘的诗品入手,把握前人的规度,模拟先贤的气韵格调,经千锤百炼后,从中脱化出自己的东西来。客观上讲,这种“师古”的学习法,不能说它有什么错,自从有文字以来,师者都这么“传道”,至今我们仍在这么教育孩子们。可是,这种古板的学习方法,到了大量没有才气的文人手里,就把本该率性而为的创作,变成了小孩子一笔一画的描红,比着箍箍去买鸭蛋的“临帖”了。这么“创作”出来的诗,还有一点灵性吗?岂不成了毫无生气的“僵尸”!于是乎,在徐渭老先生的身边,甚至整个大明王朝骚坛上,无数头顶冒着骚气的诗人们,最终形成了一股浅薄、粗俗、糜烂的风气(文风),即徐文长所言的“某篇似某体,某句似某人”。这种呆板教条的框框套套,不仅成了论诗的诗评家(也许还有作诗序者)最常用的标配评语,也成了评诗的最高赞语。是啊,某诗人“临帖”临得妙极了,竟然有太白之风,又或有子美之体,那还不牛哄哄的吗?当然要被人捧上天,至少弄个作协副主席当当!老实说,文学评论的问题,讨论起来很复杂,往往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关键看话筒掌握在谁手里。有了话语权,胡言乱语也是理;没有话语权,有理也是打胡乱说。真是这样吗?从古至今,大抵如是。徐渭却不依教,你说你有理,老子偏要打你脸,褪掉木胎泥塑的神光!且看,青藤先生撇开一切,直接用一个比喻开篇,开门见山提出自己的论点,马上就击中了“神们”的软肋:诗歌的本质不是别的,旨在表示(达)作者的“性”,创作者必须出于真情实感,切忌无病呻吟瞎哼哼,只有这样的诗歌创作,才能够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(貌),而不是前人规度好了的“体”和“格”。否则,不论你向哪位先贤学习(模仿),也不论你多么刻苦用功地学习,哪怕学到了“极工逼肖”,也只不过是鸟作人语,没有丝毫的价值可言。哈哈,“临帖”作诗,就是不说人话的鸟语,古今诗坛何其多矣!话说得直接了当,毫不遮遮掩掩,似这等胆豪的行径,惟徐青藤一人敢为。话不丑,理亦端,对于诗人而言,却是至理名言。从古至今,在中国传统(古典)文学批评中,我们常常见到的是什么?听到的又是什么呢?不外乎这合不合“体”,那越没越“规”。评论家们个个道貌岸然,热衷于什么是最好的“规范”,辩论着什么是最好的“标准”,总希望建立一种通行的范本,让诗人们去照本宣科,从而“倒模”出一批又一批“不朽的文学家”来!诚然,人们需要大量读书,需要向先贤们学习,推崇、借鉴某些典范,是充实、完善自我必不可少的一环。但是,今天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,早已不是先贤们的“现实生活”了,而且每个人的经历也完全不同,尤其是个人活生生的情感、无限丰富的内心世界,岂能千篇一律画地为牢,用一个“模子”倒出来呢?真正的艺术大师,真正的文学创作,只能是天马行空,独抒己见。每一个创作者,都必须从自身的现实感受、真实的内心世界出发,发乎情不拘于礼(理),才能够创作出超越前人的佳品,诗歌才会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景象,诗苑(骚坛)才可能“百花齐放”。前后七子风头正劲,喧嚣着整个大明文学界,他们倡导的文风盛极一时,普天下的文人趋之若鹜。在这个时候,徐渭勇敢地站了出来,登高振臂一呼,旗帜鲜明地主张张扬个性,从根本上提出了截然对立的观点,他所倡导的文学观,充分展示了“个性、天趣、率直”的精神实质,成了晚明公安派文学的先导,对明末清初涌现出的大量“独抒性灵、不拘格套”的小品文,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。这是一篇诗集序吗?当然是,而且是一篇了不起的诗序,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往深层次说,徐渭崇尚自由,他为叶子肃诗集作序,不是为了序而序,而是表达了一种思想,这种思想就是个性解放,是明中叶在野文人已出现的一种思潮,也是对前后七子古板的文学创作理念提出的批评,对文学创作者提出的要求。其实,当时的大明王朝,不仅仅是在野文人雅士,就连身居庙堂的官员们,也萌芽了这种思想。著名的心学大师、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王阳明,晚年官居南京兵部尚书、都察院左都御史,就站在哲学认识论的层面,强调了自我意志的重要性,他曾经这么说道:“夫学贵得之心;求之于心而非也,虽其言之出于孔子,不敢以为是也。”可以批评孔夫子,可以否定至圣先师的语录,作为儒道的徒子徒孙,王阳明可谓千古一人而矣。王阳明是大儒,他所创立的心学,源于孔孟之道不假,但他的成就不在于继承,而在于创新和发展,发扬光大了前人陆九渊倡导的“心即是理”的思想,反对程颐、朱熹等人通过事事物物追求“至理”的“格物致知”的方法,认为“事理无穷无尽,格之则未免烦累”,故而提倡“致良知”,从自己内心深处去寻找“理”。因此,王阳明认为:“理”的根全在于人“心”,“理”化生宇宙天地万物,人心秉其精要,这就是理之所在。在知与行的关系上,王阳明则强调“既要知,更要行”,知中有行,行中有知,二者互为表里,不可分离。用湘人毛泽东的话说,即那句著名的语录:“从实践中来,到实践中去。”知必然要表现为行,不行而“得到”的所谓“知”,则不能算是真知(理)。拿今天的话来说,就是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。王阳明了不得,他创立的阳明学(又称王学、心学),虽源于孔孟之道的孟子,但却是他创新发展的儒家学说,后来传到了朝鲜、日本,对东亚文化影响巨大。徐渭生性疏狂,向来眼高于顶,却一直推崇王阳明的思想,可以说是他最忠实的信徒。只是在表达方式上,少了王尚书的诸多顾忌,表现得更加单纯和直接。这就是野路子,实在野得可爱。与在朝者的最大区别是,不受任何羁绊,没有思想上的框框套套。有鉴于此,徐渭认为,“真我”才是生存的本身,也是文学创作的“本身”。他甚至大胆撰写文章,公开否认“圣人”具有高出常人的价值,认为真正理想的政治,就应该承认人性,更要顺应每个人特殊而独有的个性。由此推演开来,将这样的认识用于文学创作,就得出了临帖的假文学(鸟言)与独创的真文学(人言)的区别。对于叶子肃的诗集,徐渭也给予了充分肯定,认为好友的诗说的人话(人言),是真文学:他的作品情感坦荡而直率,所以语言虽然苦涩也能抒发;他的作品情感追求高尚而以卑下为耻,所以语言即使很简略而含义却很丰富。这就是叶子肃的诗,是出于他自己的“知行”,是他本人独有的体会和感悟,而不是临帖前人,也不是剽窃前人已有的东西!“就其所自得,以论其所自鸣,规其微疵,而约于至纯,此则渭之所献于子肃者。”说得真好啊,可谓语重心长。徐渭实在可爱极了,他要对叶子肃说的话,哪怕是揭短曝丑的话,也决不碍口饰羞、掖着藏着,归纳起来就一个意思:写诗必须是“自得”、“自鸣”,只有说出自己独特的感受(自得),从而发出自己独有的声音(自鸣),哪怕有这样或那样的“微疵”,也不值得大惊小怪,只需要在今后的创作中,不断地加以改正和完善,就一定能创作出至纯至美的好作品!这还不算完,徐渭最后说道,假如我说他某篇不像某体,某句不像某人的作品,这怎么算得上理解了叶子肃呢?真友谊,好诗序,读后受益良多!

文章来源:东坡赤壁诗词 网址: http://dpcbsc.400nongye.com/lunwen/itemid-9646.shtml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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